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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二)

大概黑暗是我们人类本质的存在方式吧,

所以你不闭上眼睛便永远有一种虚假的感觉。

基辅的阳光把安洁莉娅照醒了,磨蹭了几分钟后,她起了身,打开整扇百叶窗,坐在狭小的疗养床上,俯瞰整个刚从雾霭中脱身的城市。

她拔下义肢上连接的传输线,查阅电子屏上的检查数据,掀开被子,活动双腿,下床走向了厨房。厨室昏暗,一股久不通风的霉尘味。安洁从不锈钢架上取下铜壶,摆在电子炉具上,开始煮咖啡。

为了这杯清晨饮品,她能督促自己提早三十分钟起床,至少,在这座房子中,在这所自入职国安局便居住到现在的退伍军人宿舍里,她的这种奢侈爱好还得以维持。哪怕在战前,能在清晨匀出时间为一日的开始泡杯咖啡于安洁都是不可想象的事了,在军校里,野外训练和突击集合会毁掉她的夜晚,体能与枪械特训会毁掉她的白天,余下的东西则自己动手,把她的整个人生都毁掉。

安洁莉娅没有忘记在下床时带走她的简易通信器,她把它扣入耳中,声控开启。她前日才随同上级到中国参加一个小型的军事峰会,昨夜乘专用飞机返回,五个小时的时差还在身上起作用。她睡前吞了一些药片来克服,但于事无补。她只得用手按摩酸痛的肩部,用沙哑声音询问信箱里的未读邮件,在上班前,她就要把这些积压下来的消息都处理掉:

“人形特工AN94,编号D0186,在15、16及17日提交普通报告共十五封,分类为人事提呈,是否开启?”人工智能回答了她。

安洁盯着咖啡棕色的水面,用黄铜的勺子搅开沉渣:

“不用。全部删除。”

“特工瓦西里,编号004231,在今日0210发来普通报告两封,是否开启?”

“慢着。还有没其他人形的报告?”

“人形特工AK12,编号D0187,在17日提交紧急报告一封,分类为作战通报,是否开启?”

“开吧。”

报告内容是一条语音信息:“你登机了吗?回来前帮我在上海买点速冻小笼包和豆沙糯米糕吧,我看OpenRice论坛上说这些点心可好吃了啊。”

安洁大翻白眼:“给我回信过去:你这家伙。出任务前还顾着吃,小心你回来后我收拾你!”

就在安洁煮好咖啡,在浴室稍作洗漱之后,收件箱跳出了一封新的邮件,是文字版的:

“咦你为什么现在才回复,那肯定没有帮我买了是吧ಠ_ಠ!太过分啦,说好的只要我帮你的办公室浇花你就会带手信回来呢(╯°□°)╯︵ ┻━┻!”

回信:“这下你见识到何谓大人的策略了吧?还有,你从哪里搞来这些稀奇古怪的表情的。”

很快,又一封电邮:“格里芬匿名吐槽版里下载的,是四十年前很流行的复古表情包哦(・ω・)ノ。这私人承包商的大本营跟简直就是跟我住对门嘛,我没花多少时间就黑进去了。”

安洁只得冲着耳机哈哈笑了一声,靠在冰箱门上啜饮她的咖啡,开始讲述回复:“对格里芬好一点,没准以后我们还得指望这些老派人形来救命呢。”

半分钟后:“拜托,这么丢脸的事留给你和AN94就够了,得靠老古董捡回来的命我还宁愿不要了呢。”

安洁对这封信若有所思,字斟字酌;喝了小半杯咖啡,才把邮件发了出去:

“抱歉。在我手下,唯有当烈士这件事是不会被允许的。”

收件箱没有再出现新的回复。安洁莉娅喝着咖啡,把剩下的报告读完,便换上制服,乘电梯到达停车场。临近出口的双层升降架上停着她的车,烟黑色、水陆两栖的、经过改装的越野车,她的座驾,曾遭帕斯卡调侃过车色与她的发色过于相似,才使安洁最终下定决心买了单。车匙使用密码锁配对,数字密码,2045:在她的记忆中,那是三战开始的年代,也是动荡与厄运咬住了所有人的年代。她启动车子,往市郊驶去,从蜿蜒的立交桥上驶过第聂伯河的下游,直指国安局所在的方向。

国安局就和平常一样热闹,安洁莉娅忘了有几天没进这扇门了,可走进后,她便跟至少十个人打了招呼:一帮来自内政部的参观团,西装革履,颐指气使,用眼神对她的义肢和伤疤评头论足,连问候的语气都充满了官僚主义的做派。她进电梯,迎面遇上两个来自监控部的特工,他们的工作立场在局内水火不容,但的确是军队里曾经的同僚,使她庆幸的是这次大家都没用脏话给对方找麻烦,反而在针对警察反恐部门与本局争功抢绩的抱怨中达成了共识。

安洁是最晚一个出电梯的,她的临时办公室,亦即档案房是个被早就忘却的遗迹,安洁没见过前十局的长官在此慷慨陈词的盛况,却在这帮政客落在身后的遗物包围中度过了她的生日,那个长官,在战后的权力斗争中失败而被最高领导人以叛国罪名处死,整个部门跟随国安局内部整改的步伐并入了国家安全委员会,和情报部针锋相对。完美的流放地。安洁莉娅心想。她拐去茶水间,拿自己的杯子,放入挂耳咖啡,注热水。她走过长廊,穿过档案室的自动门,在层层排列的档案柜注视下,走向她那整齐的、经过抛光的、在某位人形部下口中为了实践日式收纳术而被清洁得的一尘不染的办公桌。

安洁还没见到她人,就先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她就在那里。在长而宽广的玻璃窗边,在钢铁嵌架逐层向天端延展的某个点,种植巨型针葵的花盆旁:AK12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拿着杂志,戴着耳机,双腿交叠,鞋子枕着与沙发配套的同色摆脚凳。她头一直抬着,嘴唇阖动,用唇语冲着安洁莉娅说:Доброе утро(早上好)。

“离集合只有一小时不到了,你还躲在这里偷懒,怎么,是真的想挨揍了?”

“你想跟一个精英人形比赛近身搏击?随时欢迎。”

安洁把自己的那份报纸丢在桌上,身体沉进扶手椅:“你倒可以用你引以为傲的战斗模块计算一下我们谁会先把对方的脖子扭断。”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人形轻拨长发,神色骄傲得叫安洁像是见到了跟她在大厅照面的内政官员:“何况你也没有正当理由处置我。安洁。我可不是为了看食谱才来霸占你的办公室的。”

“给你三分钟解释。”

“我猜你没看AN94提交给你的报告吧?”

安洁莉娅扬起眉毛,拖长腔调说了句“哦”,拿起一份报纸,摊开抖了抖:“关你什么事?”

“我就想你肯定把它们都丢进垃圾桶了,没准换作我都会这么做。”AK12轻拍着沙发扶手,笑着说:“那身为队长的我只能帮她代为转告了——AN94要求今后跟我分开行动,若是你不同意,她会向上上报IOP和人事部申请更换长官。”

特工报以讽刺的微笑:“是你的主意?”

“别把我说得像个教唆犯,这只是AN94想去学习独立了。”

“既然是她自己的意见,就让本人来对我说。”

“亲爱的长官,她被你吓坏了,所有报告都没有回音,全部通话都遭到拒绝,她还以为你火得要把她送去矿场里拆了呢。”

安洁不以为然:“话说清楚了,那是你们先来找我麻烦的,不是我赶走她,而是她不愿认我这个上级了,如果连越过我去上报IOP的胆子都有了,还犯得着担心我的情绪么?”她又阴险地划开一个笑:“看来你这几个月教了不少好东西给她呢,AK12,正如你的创造者们所言,你真不愧是被使命选中的人啊。”

这话刺痛了雪狼的神经,她冷哼一声:“多谢夸奖。”

“时间到了,滚到运输机上去吧。”

“我想再来三分钟也未尝不可,安洁莉娅,这件事还没完呢。”

安洁越过报纸边缘,冷眼望着人形从沙发起了身,甩下杂志,摆动双手朝她大步走来:即便在休息时刻,AK12行动的姿态,那流畅和精准的韵律,步伐中犹如动物般行云流水的高傲,以及其中蕴含的压迫感,都同她进入作战时没什么两样,哪怕她闭着眼,周身上下亦在散发随时准备着狩猎的味道。她光是这么站着,就已经是一件致命的武器了。

“我的呼求在这么多个月里想必你也听腻了,可一头狼不管你喂多饱,它的眼睛都是要盯着树林:在达成目的之前,我看不到有放弃任何一种争取手段的理由。”像是个趾气高扬的施令官,AK12把手放在胯部上,手肘压住披风,使鼓囊的腰袋展露在光线之下,同时被照亮的还有携行具上的匕首和闪光弹,仿佛在展示某种无形的威胁。如她所言,野兽始终是头野兽:“本性难移。我和AN94都一样。她也是新锐人形,可她在我身边无法施展她该有的能力,我们的组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既限制我,也束缚她,这次任务就该为IOP犯下的过错画上句号了。这是AN94也同意的。”

“哈,那你可给我详细讲讲你们的诉求到底是什么了,趁那些人形权益主义者还没有朝我家门倒汽油之前——”安洁莉娅嘲弄地回答着,一只手指点着手表:“赶快的吧。时间不等人。”

“别装聋子。安洁莉娅。这次任务有五天那么长,大把时间留给你走通中间的文书程序:把AN94交给另一个长官,或者我走,随你选,我们都没有问题。”

“你就是不愿意和她搭档。”

“没错。”

“但我告诉你,你和AN94已经是目前特种人形技术能得到的最顶尖的产品了,你还指望在市场中找到一个能比她做得更好的人偶?”安洁一只手划过空中,略带恼怒地反击道:“除非你能把AN94的心智云图和战斗模块都拆下来装到你新同伴的脑里,否则想在短短几天重新训练一支双人小队以应付接下来的任务无论对哪位人形训练师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你想拿什么给我来追平这性能和经验上的差距?你这种自吹自擂的态度,还是你那长在头壳顶的眼睛?”

“哼。入林越深,枯枝越多。这事拖到现在,我们谁都脱不了责任。”AK12冷笑道:“而你的问题本来就不难解决:不会有新伙伴了,我一个人就足够对付你的所有任务。”

“这种不自量力的话我当年在新兵营地里不知听到多少次了,如果你喜欢,我大可以把那些自大狂的下场都转告给你。”

“别把我和利沃夫学院里的蠢货相提并论,我调查过你,安娜,你是混在一群没有脑子的民族主义者中长大的,在我第一次踏进这所办公室前我还因此怀疑你到底有没指挥我的能力。要不是你还有点本事,这次提交报告的人就不会是AN94而是我了。”而后,一丝尖刻的微笑:“再说,你舍得让自己的部下送死吗,才半小时不到你就忘了刚在邮件里说过什么了?”

安洁莉娅啪地放下报纸,鼻翼猛的皱了起来,像是嗅到了使她反胃的气味。她压抑着胃里的不适感,抬起头,跟AK12透着红光的眼神撞在一起:换在二十年前,她是当真会掀掉桌子跟那些侮辱她的恶棍扭打在一起,哪怕这人高洁得如同天使,哪怕这个人长得和AK12一样美——

长官深吸口气,叠好报纸,拿起座机电话,拨通了人形装备间的号码,找到了装备组长,找到了机组班长,询问了据点里的物资,飞行的路线,高速列车将要带人形特工们穿过波兰与捷克边境的时刻,以确保这次任务的时间草案还有足够弹性来让她处理这场来自人造人之间的人际事故:而她早就过了用枪口和拳头解决所有问题的年纪了,这是颠沛流离的过去教给她的最后一课——到了最后,一个人能依靠的总是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正在话筒彼方传递过去的,她的嗓音。

“——就这样。我的小队最晚要延后二十分钟出发。”

安洁挂掉电话,对着AK12显出不满的脸庞,轻松地说着:

“既然你非要挑这个时间谈,就让我们从头开始好了。AK12,你喜欢这所办公室吗?”

一刻难以察觉的困惑划过雪狼的脸,可她迅速从中调整过来,重新竖起满身的刺:“别兜圈子。要是你想我按时出发,就最好速战速决——”

长官不为所动,她摊开双手,仿佛正在丈量这方被两张办公桌围起的细小领地。如果不能全身而退,虚张声势便是你遇到狼群时最好的自救方法了:

“国安局曾经的大型会议室,变成了前国安十局闲杂资料的堆放处,怎么样,不觉得这儿对一个时常跑外勤的特工来说太大,也太安静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临时办公室。我搬进这里是在一年零两个月前,基辅独立广场中发生了大规模的警民冲突,因为首都铁路网络发生了多起恐怖袭击却迟迟未能破案,导致民众对政府的反恐政策产生了强烈不满。在那之后,案件移交给国安局处置,组织了专门小队调查,我当时也有参与其中——”安洁莉娅用掌纹开启电脑,让人工智能调出当时的报刊和照片:“但就在我们快要接近事件的核心,查出下一个受袭地点的时候,整个调查组就像被抽走了棉线的毛衣般突然散了架,局长起用了另一批人去调查,一个恐怖组织承认了责任。两星期不到,中央银行遇袭,波兰领事馆遇袭,超过十名反恐部门警员家属被针对,内政部和国防部共五名重要官员受到狙击手和炸弹威胁,三死两伤,但可喜可贺,罪犯计划中最可怕的、一个针对总理府的袭击还是被我们阻止了。”

安洁放开搜索,切换全景模式,那些照片切换成新闻发布会的图像,黄色,蓝色,政客身上黑白如同葬礼的颜色:

“在那之后,有人成了英雄,有人成了阶下囚,有人干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世界上,而我就被丢进了这个办公室,直到现在。但如果你到情报部去转两圈,就能发现空座位多得能在里面养猫,但我就是不能回去——你应该懂得那是为什么。”

苏俄人形发出饱含嘲讽的声音:“在我看来,你们只是太能干了,能干到自己踩到了哪个上层的神经都不知道。人类的恶意就是如此深不见底,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逼着别人站队。”

“但即便如此。IOP在这一年中却指定要我,一个早被自己部门排挤了的二级特工,带领他们倾尽全力建造的AR小队去执行任务,然后还把你和AN94,特种兵人形市场当前最好的作品指派给我,你又能想得出原因吗?”

AK12有点被激怒了:“少来这一套了,现在谁不怀疑你是帕斯卡安插在国安局里的线人?即便拥有了世上最好的人形突击小队,你也只是个提线木偶,受到一切权要的排斥,难道你以为我会期待你在这群官僚眼皮底下做的小动作能在这个混乱的战场上呼风唤雨么?”

“如果我说你最好相信我一次呢?”

安洁莉娅靠在椅子上,支起双手,犀利的目光穿过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图像,钉在AK12脸上:

“即便你和AN94是被迫的,可我们三个人现在是在同一条船上,还不止,还有站在你身后的研发团队,还有IOP的上层,本局驻外师团和空军部队,内政部的左派议员,以及和这群政客纠缠不清的南方财阀和北欧的军火商,甚至这个可能还在把我视为眼中钉的情报部。你得清楚,不管帕斯卡跟我的关系有多好,放任一个抢劫犯拥有最好的枪都不会是国安局会做的事,你和AN94会来到我身边,那仅仅是因为有太多人希望见到这种结果——”

隐形的怒气包裹住了AK12,核心高速的运转刺得她的胸口隐隐作痛。她并非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但真的亲耳听到的时候,却又无法说服自己的心智去接受它。

“懂了吗?你和AN94,谁都走不了。即便我名义上批准了你们中任何一人离开,离开部门也好,离开国安局都好,法律上说你们都要对情报部上交全部机密记忆,所有加密封包都要强制解开,必要时甚至要直接对云图做深度初始化处理。”

安洁站起来,双手**裤袋里,窗光给她烟黑的制服边缘涂上一层金色,金属义肢块状的轮廓仿佛在钢铁的表面燃烧,像个邪恶的圣人,即便化作鬼魂也要在人间践行一次神圣的复仇:

“而很不幸的是,你们的任务中,其实接近一半都是我的个人调查,IOP无权查看这些任务的相关记忆,我也有办法瞒过情报部的人形云图审查——或者说,有人给机会我瞒过去——可是,一旦你和AN94不再是我的部下,这些秘密也决不会跟着你们的云图走到阳光中去了:在调职成功的那一刻起,你和AN94就会变成一堆废铁。别以为你能靠疫苗和防壁就能阻止我当初在你核心中植入的程序,也别指望我真的会把我作过的修改全部说出来。”

银发人形压抑不住心底的盛怒了,她早就放下了手,手指卷紧并不停颤抖,不甘和愤恨像飓风一般扫过了她的脸:“你真卑鄙!”

“大人的策略。”安洁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看不透的情绪,一只手按在电话上:“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也可以让你瞧瞧AN94在工场里脑袋开花的样子,怎么样,这不也是解决了你的心结吗。”

“给我闭嘴。”AK12狠狠骂道,“但即使不能拆队,我的另一个要求你总是能做到的吧?!”

“你想IOP把AN94保护你的指令删除对吗?”

AK12默然几秒,而后粗鲁地哼出声:“真不敢相信我竟被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折磨了那么久。”

“这真是个奇观。AK12。你知道么。”安洁抬起义肢的左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给你设计这双眼的生物电子工程师,他有华裔血统,还很年轻。那天我去参观,他颇为自豪地围在我身边介绍你这双眼睛的能力,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说:当这对眼眸打开,就意味着你的情感模块彻底关闭,这时,一个纯粹的杀戮机器就是对你最好的形容词了。”

安洁移动手指,光线跟随着金属的指骨起伏出光亮的曲线,在指向AK12的那个点上汇聚:

“而你竟然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对我说,这一切闹剧只是源自于你受挫的自尊心?”

雪狼忍无可忍了:“别装得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非战斗状态下的开眼并不全是跟模块后置划等号,我有能力判断该在什么时候进行最高规格的运算,而很明显的,现在这个情况就不是。”

长官却单手捂着额头,在房里大声笑了起来,酣畅淋漓的笑声填满了整个空间,以一种尴尬又古怪的方式把紧绷的气氛舒缓了下来。安洁摆摆手,重新坐回办公椅上,拿起杯子,可咖啡早就凉了。

“这件事等你们回来后,我会直接和AN94谈的。”安洁还是手下留情了:“别担心,即便不谈,我也会跟IOP交涉,现在AN94的研发队伍早就出局了,会给她下达这种命令的,应该都是一群心疼自己作品的高材生吧。毕竟你是这所公司的宠儿啊,AK12。”

“愚蠢。”

AK12发泄般甩开手,披风拍在她的腰袋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她快步朝门口走去:

“我要走了。浪费时间听你长篇大论真是我入职以来最大的失策。”

“慢着。”安洁莉娅懒洋洋地唤道,“到达据点后,好好翻清楚乔装的衣服,有个皮衣口袋里夹了欧行的黑卡,是给你和AN94的度假礼物。”

“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真过分。那可是我特定为了安慰你而申请的补给哎。”安洁耸着肩的狡猾模样叫人根本无法相信她,她把双腿抬起搭在桌子上,拉腔带调地说:“卢森堡是个好地方,全球所剩无几还能在战后维持主权的小国,干净的土地,美妙的音乐,人形世界传说中的天堂——工作之余就去当是放松吧,卡里的钱随便花,反正会有人给你们买单的。”

“哼,听起来像是要为你的烈士们践行了啊,长官。”

“毕竟以后的任务就不会像这次这么简单了。”安洁装模作样地挥起手,朝人形敬了个大大的军礼,话语却怀着温柔:“去吧。照顾好AN94。”

AK12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十分钟后,她便乘坐运送车到达了国安局边防军部专用的停机场,一架轻型战机正在不远处起飞。她踏着沉重又疲惫的步伐,跨上了小型运输机的登机板,把在脑里盘旋了整整一路的脏话清除了出去,而当她穿过机门时,某种她丝毫不愿见到的色彩却从舱内工业化的灰色和白色中突围而出,刺入她的视讯系统,仿佛那是一把刀,她的双目像过了一阵电流,在眼睑下被那种颜色紧紧地抓住了。

那是种难以形容的色彩,像是混合了泥土的初雪,或者是高悬在冬日苍穹上的暗淡的太阳,用金色来描述太鲜艳,以白色来绘写又太苍白,只能唤起寒冷的想象,从未带给她任何温暖。这次也不例外。

她见到了坐在角落座位上的AN94。

AK12立在舱门边,带着难以名状的苦闷和空虚,机舱里空空荡荡,她和AN94的视线投向了彼此,仿佛两个在暗巷尽头相遇的窃贼,谁都希望其中的一个能尽快消失。千万种情绪此刻正在啃噬AK12的心智,其中唯独没有愧疚,她不会为做过的任何事后悔,却头一次对自己身陷的处境感到如此的无力。

她反刍着胃里的苦涩,拖动脚步,在离得最近的一个机座上坐下来,她关闭视讯系统的全景功能,那些滋扰着她的噪音迅速退去了颜色,只剩下黑和白。接着,AK12拉开了右侧的腰袋,从中拿出一个小方盒,向AN94丢了过去,说:

“你的。别再弄丢了。”

小盒划过半空,掉在AN94手里,是假期前约好的那份替换饰品:“谢谢。”

“不客气。”AK12抱着手臂靠在座椅上,就刚才她和安洁的争论继续沉思。在不远处,闪着警示灯的飞机弯道上,国安六局的精锐人形小组正排着队过来,手持枪械,提着装备包,准备登上同一架飞机。他们将和安洁的小队一同降落在利沃夫州北部的边界据点,再沿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执行各自的任务。

“……但是,上次剩下的发夹。”

“嗯?”

“安洁给的发夹。”AN94欲言又止,手指局促不安地捏着首饰盒:“能还给我吗?”

“我丢掉了。”也许是出于报复心,AK12头也没抬就回绝了她的请求:“你怕什么,有了新的替代品,你还怕安洁发现你干的好事吗?”

“丢掉、你丢掉了?”对方倒吸一口凉气,腾地站了起来:“是丢在宿舍里吗?为什么、你都不告诉我?”

“别问了。这是命令。”AK12冷淡而刻薄地发出警告,整张脸都阴了下来:“既然那么宝贝安洁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该随便把它交出来啊,难道你以为我是能让你托付全部信任的人形?别把你的同伴想得太好了,AN94,就算是我,有朝一日也可能被病毒感染、遭人策反,变成你的敌人。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想和你搭档?”

“……”人偶全身都像发了僵,被冷水从头浇到脚了般,她的手指和牙齿都打起了轻微的冷战。舱壁上一排红灯在她头顶闪烁起来,在她震惊无措的脸上投下一层红,没过了那双没有温度的蓝眼,令她看起来像个守护着地狱的战士。

这种景象击中了AK12,她无意识地站了起来,她发誓她看到了,或许不知何时开始,她就很渴望在这个冰冷无温的人形身上看到那种不顾一切的愤怒,她希望AN94能陪她彻底反叛一次,忤逆常规,撕破逻辑,让她们在安洁莉娅手上导演一场困兽相争的决斗,不管最后谁死都没关系:来挑战我啊。你这个懦夫。高亢的嚎叫声子弹般扫过AK12的心智,促使她几乎想要冲着空气咆哮,肩膀紧绷,双目锐利,随时做好厮杀的准备。

可是没有。果然什么都没有。AN94只是拧转脸,捏着那只盒子,把所有表情压抑在了干涩的声音之下:

“抱歉。是我不对,我不该质疑你。我会提交检讨报告书给你的。”

剧烈的疼痛切过雪狼的胸口,AK12甚至不知道这种苦楚到底从何而来,在她想开口争执时,机舱外的人形部队踏上了机板,踩得四周轰轰作响。队伍挤进机内,撞到了AK12的肩膀,迅速而机械地填满了整个机舱。男性军官在门外喊着指令,AN94在角落入座,她那没有光泽的发色淹没在了机舱深处逐渐浓郁的阴影中。

没有退路。没有出口。舱门缓缓合上。AK12被命令着坐下来,系上背带,扣好固定装置,过程中她感到漆黑的涌流从食道里逆行而上,撞向喉咙,有些不该存在的物体像是凭空堵住了她的舌根深处,害她再也叫不出,再也喊不出。“混帐东西。”那种痛苦迫使她举起了拳头,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打去,她强行张开手指又收回,反复数次之后猛地还原为握拳形状,到最后,只能疯狂地锤打在自己的大腿上:“混账东西。你这混账东西!”

飞机在三千万米的高空上加速到了3马赫,在一阵细雨中到达了隐藏在密林和山石内的据点。她们沿吊绳离开运输机,进入建筑,用人形识别信号开启大门。两个装备盒早就在设备间里等着她们了。

这是一个为期五日的任务,两位人形特工将换上乔装,潜入卢森堡某家主营芯片及防壁技术的电子科技公司进行资料窃取。在早前假期中,她们花了两天来起草任务草案,分析细节,修改行动纲领,往上报备了物资清单,由安洁向这边的分区办事处调度补给。上级给她们准备了假签证,假护照,由苏联标准人形审定所批出的合格证书,表明她们由制造工艺到机体结构都不会对人类造成伤害,未有内置违规武器,云图审查也同样干干净净。两人的枪早已被拆开,分装,加以特殊批文进行航空托运,如无意外,她们将在抵达卢森堡的当天在自提仓库取回烙过印的武器以及弹匣。

她们的假身份:一位出生自俄罗斯人形工场,长期旅居第三世界的自由职业者,自称有着电子药物滥用问题的中提琴音乐家(AK12),与她同行的是在联邦艺术大学颇有名望,曾在多份在学界具备影响力的音乐鉴赏周刊中发表过论文的钢琴教师(AN94)。卢森堡恢复了每隔四年秋季在首都举行的欧洲新月古典音乐节,在这半个月里,城市将划出场地供自愿报名的音乐家和音乐团队进行演出,宪法广场和威尔海姆广场是她们查阅到的最受欢迎的表演场所,这个活动不限定人类或是人形参与:他们欢迎所有拥有音乐才华的仿生体加入这个宣扬爱与和平的狂欢之中,因为人形本身就是人类智慧结晶的代表。

由于边境局势持续紧张,波兰与罗马尼亚早就取消了与乌克兰主要城市的大部分航班,加上西欧航空运输网路普遍对人形的排斥,使得她们的旅程比普通人要多花整整一日的时间。两位人偶将乘坐从利沃夫市开往华沙的银钉号高速列车进入波兰,在当地接受安全检查,经中央航天港的夜间航班飞抵德累斯顿,在德国拿取申根盟国人形通用安全证,并由一列开往斯图加特的特种火车把她们带去下个常规检查点,半小时短暂停留,登上火烈鸟有限公司号前往卢森堡,在那里,她们作个虹膜取样就能轻松通过海关,最后正式到达在人形世界备受赞誉的自由都市。她们在临近卢森堡火车站的旅店定了一间双人房(一次例外,以往AK12总是尽力避免与搭档挤在同个房间),三个夜晚,这座酒店坐落在城市中心,距威廉广场只有数百米,比邻全国电子科技企业设在首都的办事处,她们可以很方便地监视任务目标。

AK12打开属于她的装备箱,里面整齐码放着乔装物资,能迅速把她从战术特工变成欧洲随处可见的年轻人:皮衣,针织衫,高领长袖衫,替换的内衣物,两条牛仔裤,适合秋季的尖头小牛皮靴,作为伪装趣味,她还要了丝巾和手链;除此之外,黑色旅行袋,手机,电子平板,小型通信器,人形自维修工具包,打印好的乐谱,热带水果口味的硬糖。在这一切可能代表着一位整洁得体,富有品位的音乐家的物品中,唯独没有乐器:当她得到一个中提琴盒时,里面装着的也只会是她的突击步枪。那么,真正的中提琴拿起来会是怎么样?它的琴颈会如工程塑料的枪身般让她感到安心么,它会有松香和木头的味道,会和她的枪一样,使用起来手感如丝般流畅顺滑么?和她不同,另一位人形肯定轻松得多,反正没人会带着一座三角钢琴满街跑的。一个笑话:就算拿着AN94本身去作战的士兵也已少得可怜了,不对吗?

这种想法使AK12郁闷的心情顿时变好了。通过贴在金属墙上的几片小玻璃板,她窥见了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搭挡,对方的动作比她快很多,已经把作战装束全部换下,在椅子上叠好。AN94面对储存柜穿上一件白色的修腰圆领衬衫,衣领沿着她光裸的背部一路滑了上去。

“薇罗妮卡。”AK12呼唤着同伴此行的假名,出自一部叫人伤感的老电影的女主角:“你不打算戴那两个发夹了吗?”

平板的声音很快传过来:“不需要。它不在定好的预设方案之内。”AN94早已摘下战术耳麦,把淡金色的头发盘在脑后,正在咬着小夹子,对着柜上贴的一面小镜子作发型固定,两条长长鬓发从她的耳畔垂下来:就这一瞬间,AK12确定了她初次旅行到底要穿些什么。

“离车站最早出发的一班高速巴士还有四十二分钟。”人偶报告着,站起身开始穿一条带有口袋翻边的窄腿长裤,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头。她的余光扫过镜子,看见AK12还在拿着几件乔装衣物比来比去,像在高级服装店里徘徊不定的挑剔客户,不过没有几个购物的人类会像她那样穿着全黑的紧身衣,也没人会像她那样一只手晃着衣服,一只手拿着把格斗刀,还娴熟地在指尖间转的。

“赶得上的。”队长定论道,把刀往下一掷,插在木凳上,这才开始慢吞吞地脱她的紧身上衣,AN94马上移开了目光,“这可是难得的远行呀,要是一开始就没完没了赶行程,那跟平时做任务又有什么分别?”

“我们的确是去工作的。”

“但也算是旅游嘛。”

AN94拧着眉毛,决定不和对方争辩。她打好蛇纹细皮带,穿上灰色针织长外套,一对黑色船型鞋,然后是AK12替她决定的饰物(实际上她所有乔装方案都是由队长替她定下的),镀金的手镯型圆表,戴在中指上的小圆戒:即便她全不理解这些额外物有何用途,但依然尽责将其佩戴上了。最后,一副平光黑框眼镜——相当斯文,十足古板,理应适合每个学院派出身的音乐教师。

“戴上这个。”AK12叫她,把一条亮闪闪的链状物扔了过来,“应该会合适你。”

那是一条吊挂着玫红色人造宝石的金色项链。这会衬我?然而又跟任务有什么关系?AN94迟疑一会,把它戴上了。水滴形的吊坠刚好垂在衬衫圆领上方,若隐若现的红,像个危险的指示灯。她对着镜子端详一阵,决定摒弃脑里刚搜索出来的纷纭资讯,蹲下身去整理装备。

雪狼提起她收拾得当的行李袋走了过来,她蹬着靴子,穿得一身黑地跳着过来,浓密秀丽的银色马尾在她皮衣后摆动,便装下的她看着活泼多了,却又比任何时候都像个特工:不管是否拿着枪,她精英武器的本质都不会改变,光是用那双眼,她就能把准星后的人全部杀死。

当然,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AN94注意到了:对方编了辫子,在耳廓划向后脑勺的头发上编了一条扁辫装饰,左右都有,并在马尾根部汇合为一,这与AK12一贯的、从出厂就没怎么改变过的普通马尾区别了开来。她是什么时候编的?为何会选择这种发型?这会比盘着头发更适合执行任务吗?为什么她们从来没有就此讨论过?这个预料之外的改变使AN94疑惑重重——因为这既像是AK12,又有点不太像AK12了。

“好看吗?”雪狼有点得意,立在人偶跟前拨了拨她的长马尾。

“——我不知道。”

“真无聊。你直说好看不就可以了?”

“这么做是为了任务吗?”

“怎么可能。”AK12耐人寻味地笑着,伸出手替对方理了理鬓发,而后手指向下,滑过针织衫,来到了AN94的锁骨上:“只是因为那挺有趣的。”

“我只是有点不理解。”

“为何这样想。你很介意我改变么?明明你自己都跟换了个人似的。”

“但这是行动方案里设定好的。”

“跟着我行动,每天都会充满意外啊——你早就该习惯的,薇罗妮卡。”AK12摸过那颗吊坠,勾起唇角,水果硬糖从她齿间滚了过去:“走吧。工作开始了。”

“我明白了。阿芙罗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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